原来两人走在野中,珑姬抬目遥望,只见村头村尾,尽数裹进一团浓浓的紫黑之气。那非肉眼能见的凡烟,而是极重极多的煞气。此时他两人隔得远了,尤安礼不以金针开眼,便一时未察,珑姬却不受凡胎限制,略略凝神,便知此气恶念极重,其内活人绝无幸理。
她不过离村半夜,竟陡生如此惨变,心中霎时惊怒非常,再顾不得尤安礼的脚力,红影一闪,已在百丈开外。尤安礼听她方才喊话,尚未理解其意,呆了一呆,连忙又取金针刺额。刚一合上凡眼,便察觉远处紫黑之气滚滚,恍若是巨兽肆虐、洪水涌流。他虽对村人毫无怜悯之意,但陡见如此滔天煞气,心中亦是惊骇不已。
待他回过神来,珑姬早已不见踪影。他见那煞气深重,难免有些打怵,不愿身犯险地,可转念再想又觉不妥——观如今情势,确有大能之辈藏于此地,且多半无甚好意,若是慑于珑姬威势,倒还未必会拿他二人怎样,可自己倘如落单,那可凶吉不定了。
想清此节,他顿时打消了隔岸观火的主意,拔下金针,袖中拢一张清心符,快步朝村中走去。煞气无形无质,但人畜久留其间,则必有毁伤。以他方才天眼所见之状,哪怕是寻常修士沾上,也少不得要目眩头昏一阵。然而等他走到村头,仍未觉有何不适,心中奇怪,复以金针点额观之,才见村里煞气已然大散。紫气消散之处,但见赤光隐隐,炽云涌动,正是珑姬立在村舍中间。
尤安礼见煞气果真惧怕珑姬真火,心中顿时一松。走到近前,见对方玉容含霜,原本光洁的额头上却浮出一抹绛色,状如梅瓣,瑰艳分明,宛若是凡女的花钿红妆。他一看对方如此模样,晓得这尊凶神已是怒不可遏,便小心地垂头道:“阁下,这村中之人,怕是都已经……”
珑姬瞪他一眼,冰声道:“若无你拖累行路,我往来不过顷刻,何至于此?”
其实此言颇有迁怒胡缠之意,但尤安礼既知她盛怒当头,无可理喻,便只唯唯诺诺,并不出言辩解。他嘴上虚应告罪,目光却已早早扫向周边,看那户户柴扉虚掩,死寂无声。村野的草腥肥臭中,还混杂一股淡淡的焦腐气,闻之令人作呕。他循着气味走到田垄边,只见几具尸体堆在沟渠底下,观其服色正是村人。
当下局面诡谲凶险,尤安礼也嫌不得脏污熏臭,袖拢清心符,咬牙下了沟渠,将这几具伏倒的尸身一一翻来检视。沟中总计七尸,男女老少咸有,大约是一整户人家俱亡在此。他捂着鼻子,细看其中一具壮年男尸,只见他圆睛直瞪,神态茫然,并无恐惧狰狞之色,唯是其口大张,里头舌齿焦黑枯干,犹如火烤烟熏过一般。再剥开外衣检验周身要害,虽只匆匆两眼,也看得出大体完好。
尤安礼鉴过尸状,大感奇怪,再去看其余几具,也均是口鼻焦黑,身外完好,心想这些村户死于火伤,自是五行法门所为,可火焚于体内,又是什么道理?此种手段当真少见,倒更似丹药虫蛊之物。
他尚未理清思路,珑姬已然走到沟边,俯头问道:“如何?”
尤安礼据实禀道:“口鼻焦黑若焚,体外毫发无伤。恕在下见识浅薄,不识此术来历。阁下可有头绪?”
珑姬悄默无语,额上红痕渐渐褪去,片刻后道:“再去看看其他尸首吧。”
于是两人在田垄阡陌边四下寻觅,不多时,又陆续找出十来具村人尸体。尤安礼上前查验,死状皆一般无二。再往远处搜了片刻,又翻出数具尸首,形貌颇为眼熟,却是原本收留他们的人家。珑姬见得这几人死状,想起他们暮时尚且和乐团圆,转眼却举家丧命,横尸荒野,心中郁郁不乐,长叹一声道:“罢了,有这么多具尸首在此,想来其他人的死状也是一样,你不必再验。”
尤安礼巴不得离这些焦臭尸体远些,但因事出诡异,却不敢怠慢轻松,反对珑姬劝道:“阁下,你我离开不久,此村便遭屠戮,此事多半并非巧合,乃是旨在示威。如今来者不善,还是多加小心,看看有无线索遗落。如能识穿对方的根底,要对付起来也便容易了。”
谁知听完他这番话,珑姬却未置可否,只默默凝眉望天,神情有一股极微妙的苦恼。俄尔见她顿足道:“不必了,那人已留书给我。”言罢红袖轻拂,掷出一团洁白的事物,柳絮般轻飘飘地扑在尤安礼怀中。
尤安礼伸手拿过,只觉触手柔滑光洁,似是丝绸织物,将其展开,才见白色的绸面上留有数行血红小字。笔迹挺秀匀衡,极为优美,更映得那朱色分外夺目刺眼。他将白绸展正细看,口中念道:“青山陋地临芳顾,朱灯艳照衬光采。但得红袖秋波睐,娇仙飞入饮翢台。”
又低头在绸面闻了闻道:“是朱砂所写。”
珑姬脸上不见喜怒,只淡淡地嗯了一声说:“我方才赶到村中,便见此物挂在你我落脚的院子前头。依上面所写,此人当是冲我而来,你有何计较?”
尤安礼复又低头读那红字,咂摸滋味,看似是旖旎情怀的艳诗,放在这遍野尸骸中却分外阴森鬼气,银钩铁画之间,尽是说不出的凶机恶意。他想了一想道:“此人来者不善,似与阁下深有恩怨,阁下心中可有人选?”
珑姬轻轻摇头道:“我自幼居于红浥岛,修道二百余年,未曾离岛一步,又怎会与你们内陆之人结怨?”
尤安礼道:“未必是内陆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