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解开布结,抚摸琴身,弹了几个简单的和弦。一切听来尚算满意,于是便开始演奏——
“勇士之名为骓贡,
声威远颂,机智矫猛;
穿越死之海,抵达日之东;
誓成万世不朽之功——”
正是转调关头,不堪受力的琴弦突兀地发出几个粘音,使本应拔高的调子变得歪歪扭扭起来。背靠牛车护栏的琴手敏锐地察觉了这个错误,他立即停下演唱,扳过手里粗制滥造的乐器检查——那是一件本地人从未见过的古怪事物,介于琵琶与阮琴之间,有着纤细的棹柄、梨状的响胴、六根羊肠制成的细弦——正是其中的某一根弦不知何时松弛了,使这场即兴演出半途而废。
他发觉了问题所在,意识到正是前些天的那场骤雨使琴弦受潮,不禁厌烦地皱起眉。倘若他事先肯听从旁人的劝告,早早把这该死的、工序繁杂又容易损坏的羊肠弦换成蚕丝,换成那种被本地人称为“冰弦”的结实琴弦,情况或许会好得多。可毕竟他已习惯了羊肠弦的音色,却还未适应蚕丝弦,这不关乎孰者品质更佳,只是习惯使然——鲁特琴就应该用羊肠线,或者金属弦,而绝不应当像琴瑟琵琶那样用蚕丝纶,这是顽固派的最后坚持,尽管现在看来并不明智。
正当他烦恼的时候,牛车前面的骑士察觉了动静。骑士回过头,甩了一下遮挡视线的浅棕碎发,眼睛里流露出戏谑神色:“我早告诉你了。”
“你没有。”抱着鲁特琴的琴手冷冷说道,“我很确定你当时赞成我的意见。自从你把欧阳的那具梧桐古琴拉断以后,你绝没有再对蚕丝制品说过任何一句好话。”
面对这一指责,骑士懒洋洋地耸了下肩膀,显示自己无意争辩。他很快又以一种既散漫且快活的语调说:“不管怎样,你现在可唱不了啦!”
他没有得意太久,因为琴手马上就露出了笑容。
“得了,安德雷阿。”他说,“你认为,在经历了七八次类似的情况以后,我还会信任所谓的云象吗?让修士们的风水学说见鬼去吧。”
他直起上半身,使自己的脊背远离牛车的栏杆,还有堆在栏杆上那些柔软舒适、已被他体温烘得暖暖的茅草,然后胸有成竹地在手边的行李包里摸索一会儿,抽出一根用油纸紧紧包裹,因此保持得洁白而干燥的新弦。骑士尽管没有回头,却猜到了他的动作,故意发出极其夸张的叹气声。
“难道你就不会唱那么一点点抒情的、可爱的、浪漫的午夜小调吗?”他对琴手抗议道。
“我不喜欢唱下流曲子,安德雷阿。”琴手在换弦时不紧不慢地回答。
“——所以我们又回到这个问题了。你对下流的概念有些认识偏颇,我亲爱的领主,广受尊敬的宁威……”
“陈东游。”琴手沉着地打断他,语气不算暴躁,但不容置疑地宣布道,“我知道你的赤县语已经说得很不错了,所以别再提那个词。别给我们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骑士从善如流地闭嘴了。他是为了取乐才旧事重提,而绝不打算激怒对方,最后害得自己受罪。很快,没有他干扰的琴手便安好弦,又费了一点力气校正音色,然后他将手指放在正确的把位上,抬头望了一眼天色——皓月之光自头顶无声地洒落,明亮的银青色匍匐在远处峰峦蜿蜒曼妙的曲线上,隐隐约约地蠕动着,像一条反射出微芒的游蛇——他闭上眼睛,在汩汩流淌、冰敲银铃似的曲调里低声唱道:
“勇士之名为骓贡,
声威远颂,机智英勇;
穿越死之海,抵达日之东;
誓成万世不朽之功。”
那是灾厄之龙;
眠于无底之洞。
闻其声者皆恐悚;
唯以谣歌绘其容:
它怀石之心;
冷酷更寡情。
它生蛇之眼;
视者皆蒙难。
它覆冰之鳞;
无终亦无泯。
它流腐之血;
一触即命绝。
勇士骓贡找到龙——
他拨起玉琴,
震动石之心;
他吟唱圣诗,
净化腐之血;
他高燃云火,
融解冰之鳞。
最后他拔出宝剑,
将龙首一挥而断。
妖龙倒地哀声叹,
泪水流出蛇之眼。
勇士骓贡杀死龙,
故乡远在海之东。
他受日灼难忍痛。
掩面走进龙洞中。
徐徐张开蛇之眼,
倒地化为恶之龙。”
他缓缓吐出最后一个音节,用羽拨重复了一段悲冷的旋律作为收尾,随即他便松开琴身,失魂落魄地凝视着空中的满月。然而他这种面无表情,介于冷酷与凄凉之间的神态并不能持续下去,因为骑士绝不愿意放弃自己宝贵的发言权利。
这位英俊的棕发男子仍旧用那种活像是泡在温水里,既舒适又显得没骨头的软慢调子说:“好极了,你还是把这首歌改译了……不过你觉得这有用吗?什么咏叹调、史诗啦,这儿的人可不会欣赏,你难道要冲你那位老朋友唱这支曲子?看在那鬼知道距离这儿有多远的天主份上,我亲爱的领主大人,咱们何不快快活活地度过这一晚呢?“
琴手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是那种并非真心实意、充满嘲弄意味的假笑。“天主,”他咀嚼似地念道,“这个词被你说出来真是一种不幸,安德雷阿。”
作为对这份赞美的回应,骑士在牛背上轻盈地旋了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