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望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清矍面容,杨言一直平静无波的脸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微弱嘶哑地一张口,一行清泪就难以自抑地顺着眼角无声地淌了下来,湿了鬓边已经有些开始发枯的青丝。
杨榕深深地一叹,一只手伸了伸,又收了回去:“傻孩子,你这又是何苦呢?”
杨言瘪了一下嘴,似是想将眼泪强忍回去,却哪里忍得住:“疼……”
杨榕心尖一酸,到底还是抚上了杨言的头顶:“没事了,没事了啊,先生在这儿呢,没事了。”
结果他不哄还不打紧,这么一哄,杨言原本还一滴一滴往下淌的眼泪立时就汹涌成了河,一下子就冲破了成熟世故与坚强冷静筑就的层层堤坝,肆无忌惮地奔淌,向思念已久的亲人诉着无限的委屈。
于是,在窗外呼啸的北风声中,时光终于再次回到了那个多年前滴水成冰的冬日,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孩子大难不死后终于睁开了眼,却只会淌着泪揪着人的袖子像小猫一样哼着“疼”;羁旅落魄的书生手足无措之下只得将孩子抱在怀里,不无笨拙地一下一下抚着孩子的头,一遍又一遍地哄着“没事了”。
——却就此温暖了孩子的整个冬天,也温暖了书生一直郁郁难纾的心。
只是时隔多年,虽然依旧是同样的师徒,同样的抚慰,同样的温暖,却遗憾地隔了一层算计与心机。
杨言毕竟身体虚弱,哭了一阵声息便渐渐弱了下去,一张满是泪痕的脸裹在被子里只剩了巴掌大小,透出一片叫人揪心的苍灰,有那么一瞬间,几乎与杨榕当日从树上解下的那张毫无生气的冰冷小脸重合了。
“都是先生不好,都是先生不好啊。”杨榕长长地一叹。
杨言被泪水打湿的眼睫微微一颤:“是我自己的错。我当初……太害怕了……太想……权力了……”
初出江湖,无权无势,却要与楚放相争,保命报仇夺权,一样一样全压在了她单薄的肩头,今夕不知明夕,时时风刀霜剑相逼,她在悬崖边被罡风吹得瑟瑟发抖,终于,她被心内的恐彻底湮没,转头不顾一切地与太子一派做了交易。
杨榕怔了怔,目光似乎投向了很远的地方,显然也想起了当年的事,悠悠一叹:“权力是个好东西啊。”
“是啊,权力能……带来……力量,有了力量……才能握住自己的命,不必被人随意摆弄,日日……朝不保夕。”杨言一动不动地看着杨榕,“权力……还能让人实现普通人……一辈子也实现不了……的抱负……”
“只是要付出的代价从来都不小。”杨榕收回了目光,深深地吸了口气。
“所以阿言后悔了……”杨言垂了眼,掩去眼角重又涌上的湿意,“我不想……把大家都拖下崖……那个代价……我……承不起……”
“傻孩子,开弓哪还有回头箭啊?”杨榕话里不无苦涩,“这是一条从来都只能一口气走到黑的道啊。”
“先生难道从未有过一丝后悔?”杨言问。
杨榕神情略一动,很快就恢复了既有的平静:“没有,先生从不后悔。”
“为什么?”杨言微微蹙起的眉里揉着化不开的愁与惑,却唯独没有失望。
杨榕将目光再度投向了窗,良久,才重新开了口:“阿言,你看这雪下的,也不知京畿的百姓又有几家会塌了屋,来不及进城的乞儿还能活下几个?这么大的雪,北方的牛羊也不知会冻死多少,开春北方的鞑子又该蠢蠢欲动了,若不早做准备,沿边的百姓又要受苦……去年大旱,关中百里无收,圣上免了三年的赋税,但开春的种苗又该到哪里去寻?阿言你知道吗,其实先生一直有个想法,三保太监探回了那么大的海域,那么多形形色色的国家,先生一直觉得咱们应该再派人去,也不用走那么远,就去南洋,不是去要朝贡,而是用咱们的瓷器和丝绸去与他们做生意,这样东南沿海的百姓就又多了一项营生,更重要的是能换回更多的银子。有了银子,很多事上朝廷就可以大有作为了,农桑、水利、学政、马政……都可以搞起来,还有火器,有了银子就可以用来造更快更利的火器了,有了更好的火器,就再不用怕鞑子的快马利箭……”
一桩桩,一件件,杨榕就像从前讲书一般对杨言娓娓道来,有些是杨言之前就听过的,有些还是头一次耳闻。杨言知道,那是杨榕自年少时就孜孜以求的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是他蹉跎半生两鬓斑白仍不改的书生意气与家国情怀,更是他的“道”。
“……二殿下性子骄矜暴虐又好大喜功,实非良主之选;而太子却温和宽厚,善体下情,两相对比……”杨榕自顾自地说的,也不知是在说给杨言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但从始至终,一直没有回头。
杨言忍不住轻轻一叹:大概先生心里也不好受吧?只是在情与道之间,他早已选择了 “道”,为了心中的那个“道”,别说只是脏一回手,就是要他以身殉之他都会毫不犹豫的吧?
这大概就是千百年来读书士人的“痴”了。
杨言突然觉得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于是她终于问出了那个从今日杨榕赶到驿站起就注定无法避免的问题。
“先生……你……要带阿言……回去吗?”杨言一字一句,问得极轻却又极清,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没有怨怼,没有哀求,更没有期许,有的只是平静。
杨榕终于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