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不是这个世界的造物。
在我曾经存在的那个世界里,很久很久以前,天地相连,昆仑还居住在大地之上,那时候天地浩廖,只有神的存在。
我是神的造物,自有意识起便矗立在无边黑海之中。
神太孤单了,便造了许多嫦娥,可是天地间仍然十分寂寞,神又在地上造了人,从此便有了人间。
我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我只知道那些嫦娥和人类称我为“天柱”,连接天与地的天柱。
人类蒙昧,陪着神居住在昆仑之上的嫦娥们便来到人间教导人类,然而人类却爱上了嫦娥。
然后,神发怒了,便折断了天柱。
神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人间,也抛弃了我。
天柱断裂,昆仑离开了大地,我四分五裂之后便落进了海底。
时光冲蚀,没有了神的认可和人类的信仰,我被逐渐遗忘,成了海底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然后又成了一颗细小的沙砾。
海底有许多东西,我却提不上一点兴趣,我疲倦的沉在海底,等着神力消耗殆尽后的死期。
直到有一日,一个鲛人从海底来到陆地,它要去完成一个人类的心愿。
它拾了许多贝壳,其中便有我沉睡的那枚贝壳。
我便这样来到了陆地。
后来,我辗转去过很多地方,见过许多人、鬼、妖、灵……还有人间的修道者,他们手持长剑,斩妖除魔,被称为剑仙。
我有时会化为一个普通凡人的样子去茶楼里听些故事,有时我也会化为一个说书人去讲故事。
我不爱美酒佳肴,也不喜绫罗珠宝,最喜欢的便是人间的故事。
很多时候,我会将关于神、嫦娥、人类还有天柱的故事打磨一番,改头换面讲与那些听书人听。
在故事里,神是一方山河神灵,嫦娥是随侍神灵左右闭月羞花的神女,人类是受到恩泽的忠实信徒,天柱是神灵造出的一个木讷仆从……朝夕相处中,信徒爱上了神女,神女无情,却对信徒产生了怜悯。神灵发怒,惩罚了信徒,信徒最终反抗了神灵,一些神女也不愿意再追随神灵,神灵愤怒之下便弃了一切,回归了天庭,远离了这方山河。
他们感叹神灵呼风唤雨的强大,钦慕神女婀娜倾城的姿态,悲于信徒的渺小无力,还有的听书人被神灵居住的地方所迷,他们穷尽一切想要知道那些吐艳芬芳的珠玉之树、栖息鹿鹤的绛碧之树是什么样子,人间又是否存在那株栽种于神灵后花园的不死树……
人类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他们有情,这么一个故事,便引得他们如痴如醉,深陷其中;
他们也无情,因为不过半日,他们便会将这个曾经触动他们喜怒哀乐的故事抛之脑后。
我化为一个枯槁形容的说书老人,游历过四海八方,在我停留的每一个地方都会讲一讲这个故事,然后坐在帘子后面听他们的感慨唏嘘,再看他们短暂停留后的离去。
直到有一日,我听到一个孩子稚嫩的声音在问,
“那个木讷的仆从最后怎么样了?”
我愣住了。
讲了许多年的故事,我已经习惯了在故事结束后听书人提出的许多问题,但是他们想知道的都是神女最后有没有和信徒在一起,神灵最后有没有对信徒降下天罚,不死树又是否真的存在,那些美轮美奂的神物又是如何的巧夺天工……
这是第一次有人想要知道那个仆从的结局。
茶楼里一阵哄笑,有人说,“不过是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仆从,哪来什么结局?”
是啊,不过是一个仆从,哪来什么结局。
我笑了笑,收拾起东西,慢慢走出了茶楼。
在此之后,我又在人间讲了三年的书,再没有人问过这般傻的问题。
冥历两千四百七十二劫,殴涿年焃鴠日,三百年一逢,黄泉起大风,有阿罗汉乘风至,杀孟婆。
我便是借了那阿罗汉的东风来到了黄泉,又做了黄泉八百里黄沙中一颗不起眼的沙砾。
许是人间游历时养成的习惯,我遇到了从人间来的鬼,总是忍不住幻化成一个坐在路边歇息的老人,若有鬼路过停下歇脚,我便与那些鬼讲一讲这些故事。
有一天讲完了故事,我又听到了那道声音,不再是当初的稚嫩轻快,多了时光打磨后的沉稳疲惫,那道声音在问,
“那个木讷的仆从最后怎么样了?”
一模一样的问题。
刹那间,风尘散去,雾隐云开。
我忽然明白了这些年我为何一直执着于当个说书人,却总是说同一个故事。
我走遍了繁华人间,又来到寂寥黄泉等待这许多年,原来只是想等到有一天,听到有一个人,听完这个故事后问上一句,
“那个木讷的仆从最后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