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墙内一株大柳树下,两只细犬汪呜有声地争抢着骨头,杨信之与胡姬粉堆立在一起有说有笑,很是融洽。
他们在裴家庄园里做客,粉堆不必再戴帷帽遮蔽身容,简单挽个发髻,也没插戴什么首饰,娇小身子站在杨肉塔身边,一直仰着脸听他说话,雪白面庞上满是钦慕喜悦。
李元轨盘膝坐在南阁二层的窗栏边,默默向下注视自己的卫士和侍婢一会儿,叹口气,转眼去凝望院墙外的大道、泛青树林和滔滔渭水。
这座二层楼阁略显破旧,近来缺乏修缮,但整体是按长安京中最时兴的模样建造的。二楼的四面窗板都可以卸下,夏日变成一座通透无碍的避暑凉亭,檐下挂起竹帘遮阳,既防人窥视又便于主人观赏外面风景,焚香小睡好梦幽长。
此时是二月早春,高处风凉,庄园主人裴律师邀着李元轨上了阁子,只卸开南面窗板,二人对坐品茗晒太阳。
对,品茗。
李元轨绷着脸看裴律师在案上一堆盒罐坛碗间摆布忙碌,拿出一块黑黝黝硬梆梆的玩意说是“茶”,又是敲又是凿,又是掰又是碾,旁边还摆出盐姜酥酪等着往里添。一个小僮在地下扇炉子烧水,李元轨倒宁愿汤罐里煮一副烫酒的坛杓。比起遭“水厄”,他更乐意喝点裴家庄园自酿的新谷酒——
他是北人,读过书,也听人说过南人那种奇怪的癖好,把干树叶子煮成苦水家常喝。这裴律师是侍奉父亲流放巴蜀时,沾染了当地风俗,回长安也一厢情愿拉吴王下水“尝尝某的手艺”。说起来算是讨好示情吧,李元轨却只想踢翻炉案大吼一声:
“快去找我十七妹!在这里耽搁功夫做甚!”
可他只能忍着。昨晚他已经踢过吼过了,毫无用处。
昨天入夜,裴家庄园那姓张的庄头终于被找到正堂。这是个手脚粗大腰板挺直的五十来岁老汉,口音很重,怒气冲冲,对庄主下达的“帮十四郎寻人”指令一口回绝:
“……去年冬天旱得很,眼下刚通了地气,又下过雨雪,下地耕田牛也不够,人也不够,寻啥个胡人小娘么!你们后生家,天天只知端碗吃饭,高堂睡觉,地里活计一点不懂,光会胡咧咧!这当间耽误种庄稼,秋凉了一齐饿死!”
李元轨和裴律师解释、分辩、威逼、吓唬,反复说明尽快找到“一个被胡人胁持的汉家少女”有多要紧,张老汉丝毫不为所动:
“……前日泾河水大,冲坏三限闸西头门,叫俺发五个壮丁过去抗着修,没人,只去了仨;刘十五家那段渠秋天就堵了,他躲懒,上冻以前没通开,到现在水过不来,气得俺跺脚骂,家里婆娘都上渠扛锹去了!白家那保里踏了三十车粪,该肥三十六亩地,拉不出来,今日刚粪完十亩半!都这节气了,不赶着下犁头以前粪完,一冬功夫白瞎!
“……说啥?呸!可不没人!你们就知道个耕,这里头事大哩!先上了粪,摊匀了,牛拉犁翻,春耕还不能耕深,浅着耕出垄来,后头赶紧使耙耢拖盖。35xs要不盖严实,风一起,下头土全干,撒多少种它也不出苗!
“……下种以前,哪一亩地不得耕五六遍,盖七八回?春旱咋个顶?锄头底下三寸水!厄就说你们不懂,谷种也不是随便下,黑地薄地先下糙种,高壤白地还得往后再推,过了寒食吃榆钱再下好种,再往后种豆、种油麻,种粟子黍子都不一样,全要人盯着干哩!
“……那还光是说种粮,咱庄子离城近,哪一年也开大园子种菜,有粮食十倍出息。园子更费工,一亩园,十亩田!夜个刚发十来个人,上西面园子种葵菜莴苣。过冬的蔓菁苗也起出来了,这一半天不移栽地里,马上冻死!东边园子还得种瓜种白豆小豆哩,俺还发愁上哪地寻人种去?
“……这光景,到处缺劳力,又不独咱家几个庄子!东边那谁个相公家,庄里全空,没人看着,谁知道咋个库里就着了,一把火烧光多少年存蓄,造孽哪!这时节,谁家能挪出人手来,给你寻啥怂人!”
好说歹说,软硬兼施办法用尽,张庄头终于答应“等厄盯完了园子去给你打听”,满腹牢骚扬长而去。走之前还警告李元轨主仆“别自个儿胡蒙乱问,这帮胡商灵醒,外人惊动了更不好说。”
所以李元轨只能把两个小奴打发回大安宫去探问大内消息,自己带着杨信之和粉堆在裴家庄上暂居死等。他也问裴律师:“这张庄头什么来历?脾气架子这么大,杀王救驾擒过反叛似的?”
裴律师苦笑了下,回答:“这人就是个本地乡贤,听说早年点过府兵打过仗,没得什么实惠,如今也就在兵府领个闲职,并无正经功名。他天生就是这耿直脾气,倒是一把种庄稼的好手。十四郎要责我放纵下人颠倒纲纪,律师不敢诿过,但是,唉,这事也由来有因……”
渭北白渠之旁的膏腴水浇田地,密布皇室权贵庄园。武德年间裴寂风光正盛时,也在这此受赐了大片产业。贞观初年,裴家败落,仓皇出京流放,势力消散又急需现钱,这些庄园在很短时间内被新贵们压价侵夺,最后只剩下张庄头领管的几个还在裴家名下。
裴家声势宣赫时,老少主人谁都没听说过这张庄头的名字,他不显山不露水,也没受过什么特殊恩遇。到了裴家“落难”,这老汉眼看着别的庄子一个个改契换主,却是不平起来,说“不仗义、鼓破众人搥”,犟着顶回去多家想趁火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