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太公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内中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闻于巷外。
弟兄子侄,互为献酬;姊妹婢妾,共相笑语。
独有宝玉见那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往各处闲耍。
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并丫头姬妾鬼混了一回,便出二门来。
尤氏等仍料他出来看戏,遂也不曾照管。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谜行令,百般作乐,纵一时不见他在座,只道在里边去了,也不理论。
至于跟宝玉的小厮们,那年纪大些的,知宝玉这一来了必是晚上才散,因此偷空儿也有会赌钱的,也有往亲友家去的,或赌或饮,都私自散了,待晚上再来;那些小些的,都钻进戏房里瞧热闹儿去了。
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素日这里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画的很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无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他一回。”
想着,便往那里来。
刚到窗前,听见屋里有声音。宝玉倒唬了一跳,心想“美人活了不成?”乃大着胆子,舐破窗纸。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正和一个女孩子幽会。
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
将两个唬的抖衣而颤。
茗烟见是宝玉,忙跪下哀求。
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珍大爷要知道了,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头,倒也白白净净儿的有些动人心处,在那里羞的脸红耳赤,低首无言。
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
一语提醒,那丫头飞跑去了。
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不告诉人!”
急的茗烟在后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
宝玉因问“那丫头十几岁了?”
茗烟道“不过十六七了。”
宝玉道“连他的岁数也不问问,就作这个事,可见他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
又问“名字叫什么?”
茗烟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正新鲜奇文。他说他母亲养他的时节,做了一个梦,梦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的‘万’字花样,所以他的名字就叫做万儿。”
宝玉听了笑道“想必他将来有些造化。等我明儿说了给你作媳妇,好不好?”
茗烟也笑了。因问“二爷为何不看这样的好戏?”
宝玉道“看了半日,怪烦的,出来逛逛,就遇见你们了。这会子作什么呢?”
茗烟微微笑道“这会子没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爷城外逛去,一会儿再回这里来。”
宝玉道“不好,看仔细花子拐了去。况且他们知道了,又闹大了。不如往近些的地方去,还可就来。”
茗烟道“就近地方谁家可去?这却难了。”
宝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们竟找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么呢。”
茗烟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又道“他们知道了,说我引着二爷胡走,要打我呢。”
宝玉道“有我呢!”
茗烟听说,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就走了。
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一半里路程,转眼已到门前。
茗烟先进去叫袭人之兄花自芳。
此时袭人之母接了袭人与几个外甥女儿几个侄女儿来家,正吃果茶,听见外面有人”,花自芳忙出去看时,见是他主仆两个,唬的惊疑不定,连忙抱下宝玉来,至院内嚷道“宝二爷来了!”
别人听见还可,袭人听了,也不知为何,忙跑出来迎着宝玉,一把拉着问“你怎么来了?”
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
袭人听了,才把心放下来,说道“你也胡闹了!可作什么来呢?”
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了来了?”
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道。”
袭人听了,复又惊慌道“这还了得!倘或碰见人,或是遇见老爷,街上人挤马碰,有个失闪,这也是玩得的吗?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呢!都是茗烟调唆的,等我回去告诉嬷嬷们,一定打你个贼死。”
茗烟撅了嘴道“爷骂着打着叫我带了来的,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要不,我们回去罢。”
花自芳忙劝道“罢了,已经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不干净,爷怎么坐呢?”
袭人的母亲也早迎出来了。
袭人拉着宝玉进去。宝玉见房中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的脸上通红。
花自芳母子两个恐怕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子,又忙倒好茶。
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不敢乱给他东西吃的。”
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来,铺在一个杌子上,扶着宝玉坐下,又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在宝玉怀里,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
彼时他母兄已是忙着齐齐整整的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回去的理,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说着,捻了几个松瓤,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给他。
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因悄问袭人道“好好的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