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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要说囡囡一点也不害怕是假的,从手术室大门关上的那一刻起,她就闭上了嘴,一句话也不说,就拿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死死盯着程嘉玺不放。程嘉玺明白,就像当初他没认识郑微年多久就能够从那双极为相似的眼睛里读懂一切一样。他明白这个脆弱的孩子是将自己所有的信任都托付给了自己这个半途跑出来、相认还不到半个月的爸爸。他也用一种令人安心的目光回视着她。父女俩的目光胶在一起,直到注射麻醉之后,囡囡开始觉得困了,用尽最后的力气说:“爸爸,你亲我一下......”
程嘉玺愣了愣,赶紧俯下身去亲吻她,那一吻真的是用尽了他现存的温柔,直到那双长着长长睫毛的漂亮眼睛终于沉沉闭上,程嘉玺的唇才离开囡囡小小的嘴唇。
程嘉玺心中何尝不紧张,他直起腰以后脸色就是沉着的,抿唇皱眉,恢复了他在人前最常见的样子。手术不是他主刀,他站在一旁的监视器前看着。金发碧眼的美国大夫操刀,倒不是程嘉玺眼见狭隘,只是看着自己女儿柔嫩的身体在别人的手术刀下被剖开,他心里就堵得慌。可是医者不可自医,床上躺的这位,只会比他自己更让他下不去手。
时间过得无比煎熬,程嘉玺不断地观察着各项指标,又一秒也不愿错过美国大夫的任何一个举动。
这个世界上存在两种时间,不懂牵挂的人和心有所依的人拥有不一样的年华流逝。
不知过去了多久,隔着一扇门,谁都没有敢去问时间。知道程嘉玺看着美国大夫缝合了最后一针,他几乎是软了脚,望向那双疲惫却含着笑意的蓝眼睛,程嘉玺忽然就做了一件他以为他永远不会做的事。他走上前去,用力拥抱了主刀医生、第一助手......程嘉玺做为整个医院女性工作者肖想的对象,从来都以礼貌却疏离而令人望而却步。而这一次,他却拥抱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真心地说了谢谢。有几个女护士还觉得不好意思。从前他们以为自己有机会,却只是苦于没有途径接近。如今已经知道程医生连孩子都有了,彻彻底底死了心,竟然还意外得到了程医生的拥抱。
程嘉玺转回床边去看安睡着的囡囡。那张带着点肉感的小脸,就跟她妈妈小时候一模一样。是什么让他牢牢记住了当年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姑娘?是什么促使他义无反顾为那个笨蛋搭进了整个青春?是什么终于还是让他们不再分离,一生一世,枝枝蔓蔓都将纠缠在一起?程嘉玺的眼眶热热的。他有多久没有哭过了?这个时候他却软弱的像个小孩子,那些坚持了很久的强硬、忍耐、犹豫全都涌上他的心头,此时此刻他只想见到她,立刻,马上。他想紧紧抱住她。告诉她,好了,什么都好了,接下来的日子,在没有那么多担惊受怕。再没有那么多瞻前顾后,他终于可以全心全意和她生活在一起,带着他们的孩子,他们的狗生活。
简单而平庸,平淡却美满。
程嘉玺推着床走出手术室,门一点点打开,那张他十分想念的脸终于出现在门外。过去多久了?他怎么觉得比那六年还要难熬?他看着她裹挟在好多人里面朝他跑过来。画面恍惚与许多年前重叠。那一天,他仓促上阵,做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台手术,那是一个有几分眼熟的面孔,可是程嘉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救人要紧。他飞快找到受伤位置,却看着那情况吓在那里。他的确没有太多的经验,可也知道情况依然十分凶险,所有的措施都只是形式了,他尽了他的所能。最后还是失败。其实他本可以没有什么负罪感,也许只是因为他做了超出实习医师范围的事他心虚,也许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手术他很重视最后却依然落空,也许也许......当所有的自我安慰在他看见门外焦急等待的那个人的时候都烟消云散了。
那张惊慌失措的脸,苍白上满是泪痕,可是他却只能告诉她:对不起。
他看着她眼睛里的光芒倏地一下熄灭了,却没有他以为的崩溃嚎啕,只是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僵硬而麻木地倒退了几步,他想伸手去扶稳她,像从前那样给她怀抱让她依靠,可是他却做不到,那个他心中曾暗暗发誓要用尽全力保护,让她永永远远带着明亮笑容的女孩子,最后却是因为他而终于忘了该怎么笑。
她带着他给的伤痛离开了。
而如今,兜兜转转这许多年,她竟又一次奇迹般地回到他身边。这一次,当他看见她的面庞在这扇熟悉的门后面一点一点显现出来,一如当年那样惊慌,而他终于可以不再沉默着表达歉意,而是上前给她一个紧紧的拥抱,对她说:“手术成功。”
郑微年伏在程嘉玺怀里,听到这四个字后简直双腿发虚,但她支撑着,用力回应了他的拥抱。有那么几秒钟,她知道他在哭。她感觉到他呼吸有些乱,然后颈边有什么凉凉湿湿的东西顺着她的脊背滑落下去。所有人都跟着病床走了,走廊里只剩下他和她。郑微年明白他有多辛苦,有多煎熬,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现在他哭了,她却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最顶天立地的男人。
程嘉玺落泪无声,等他松开郑微年的时候,表情上已经收拾好了,只是看得出眼圈还是微微地发红。郑微年眼里盈着泪水仰面望他,看见程嘉玺对她淡淡地微笑,他开口,声音有些许沙哑:“阿年,终于轮到我们了。”
说着,他已经屈膝单腿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