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中最大的那座毡子里只剩下两人。
阮国公坐在上首,面色阴沉如墨,似在酝酿着极大的怒气。
身上的束缚虽然已被解开,但阮阮还是觉得全身难受得紧,而且碍于头顶嗖嗖来的凉气,只得将头埋得低些再低些,安静地跪着。
“慕安?”
阮阮刚想出声,却又听得一句:
“还是霜儿。”
华霜认命地闭了闭眼,心里千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她那无良又不正经的师傅,说什么自己的易容术天下第一,传给她起码也是天下第二。是啊,天下第二,二流的手艺,这么短的时间被两人都给看破了。人都道明樊先生仙风道骨教化世人,却不知他们心中神仙般的人物,只是一个白发白毛、精瘦搞怪的小老头。由此可见,这世上最不靠谱的事情,就是传言啊传言。
“爹……”忍住心中的奔腾,华霜倾吐口气,低低唤了一声,语音婉婉,显得娇弱又惹人疼惜。
若是还在府里的时候,阮国公或许还会被这一声所打动。但现在,他再怎么无脑,也绝不会相信他这个瞒过府里几十双眼睛,千里迢迢随军前来没有被识破,还设法出得了城门的女儿,会是表面这般温良无害。
他想起妻子在世时,对这个唯一的女儿疼爱至极,一心想培养她成为举止端庄有度的名门小姐。也缘于此,他当初在逼不得已把女儿送走时,才选择了明樊先生门下,想让世上第一隐士教导女儿成人。
女儿初回来,看着刚走时还小小稚嫩的面庞,如今已全然长成了亭亭而立的大姑娘,心里的欢喜不可谓不甚。这段日子他也不是完全不知阮慕南给华霜做媒的事,不过是听任罢了。能给她寻个普通贵家公子婚嫁,安稳地过一辈子,是他和过世的妻子最大的心愿。
可他万万没料到,看似乖巧的女儿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不仅胆大包天违反军纪,更甚是在男人军营里混了半月有余。若这事传出去,那对她的名声是莫大的抹黑,日后也必定受夫家诟病。前道种种,让他是又怒又急。
“爹莫要发怒,会伤了身体。”华霜看着一会儿脸色发黑,一会儿又无奈摇头的爹爹,心里也颇不是滋味,低声认真道,“女儿知道此行危险不妥,但请爹相信,霜儿并不是贪耍才任性跟来的,只是有一个缘由,让女儿必须来。”
“什么缘由?”阮国公看着华霜一身狼狈却倔强的模样,心里蓦地有些发酸发软,怒气也消了几分。
华霜倏地抬头,眼睛如黑曜石一般光芒闪现。
——翌日。
营中一小兵的失踪,并未引起多大的波澜。不过是士兵们闲暇之余多了点谈资。
丁起不发一语地坐在旁边,平日就不爱说话的他此时更像是座石雕一般。只在有人说道“张将军昨日处决了从城外抓到的一个奸细,和失踪的那小子长得颇似”时,他微颤了一下,此后再没有动过。
等到别人都散去了,他也起身离开。却在转身一刹,从眼角默默滑下了一行泪。
而此刻那个失踪被杀的小兵,正躺在主帅的床榻上,安静地沉睡着。昨晚华霜和阮国公刚说完话,便眼前一黑,登时晕了过去。阮国公大惊,忙叫了军医。
军医何许人也,一眼就看出华霜的女子身份,却依旧不动声色地替她把脉,最后只道:“这位小……公子无甚大碍,只是身体虚耗过度,气血不足。好好休息几日即可。”
阮国公走到床榻旁,略微皱眉。又复转身对军医道:“日后小儿的身体,就烦劳何军医扶料了。”
何军医大惊,脸上却强作镇定。原来这位是……他不敢多想也不再多问,知道那些对自己没什么好处。以后照顾好这位小主子才是最重要的。
何军医退下没多久,阮国公也步出毡子。
想起昨晚,他默叹了声,莫不真的是天命难违。
——这几日的风平浪静似乎有些不寻常。
乌托素来强攻猛打,这次却一反常态。霖军到达北境已有三日有余,按照乌托的一贯作风,早就派兵出战了,但这几天除了抓过几个逃城的百姓,撒伊度似乎真的没有领兵来战的打算。
而霖国这边虽然急于收回岷城,奈何百里行军,将士亦需要时日休整。况且平城的储粮不够,朝廷来的粮草补给起码还有两日才到。那时放出的平城缺粮的消息,确是存在。赌的就是,乌托得到这个消息辨不清真假,会花些时间打探,由此延缓几天攻城。
这个赌约,仿佛是阮国公胜出。但时间愈久,这股微妙的平衡就愈发让人心神不定。
阮国公从毡帐出来刚到指挥营不久,城外打探的士兵来报,乌军连夜整兵,似是准备攻城了。
阮国公闻言一懔,立即派人召集部将来指挥营商讨。
将军们来的路上也都听说此事,心里沉重,没停留一刻就急匆匆赶来。
待到人差不多到齐时,有人提醒,晋王还未到。
晋王。
这样紧急的时刻,还要等一个不关事的王爷,大小将军的心里别提有多窝火。但老国公既然还没说什么,他们也不便多语。
谁知没等一会儿,前去通知晋王的卫兵便回报,晋王身体不适,无法来此商议。
阮国公眉一皱。
其他人差点破口骂了出来。武人性格爽利,喜欢就是喜欢,讨厌也不藏着掖着。他们对这所谓晋王早就有微词,不过是碍着皇上还有阮国公的面子才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