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方便讲……”
“不,不,不!我等得太久了!”褐色眼睛里迸发出亢奋的光,实际上相当吓人。杰罗姆没想到造成这种反应,再要抽身已来不及。仿佛怕他凭空消失掉,艾傅德捉住他右手,激动地发颤。“说真的,我早就厌倦了重复过去,重复做过的事和说过话!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虽然我知道的不算多。”他像个被喜悦冲昏头的布玩偶,面带焦虑巡视了一圈,发现屋子没塌海水也没涌进来,这才把声音降低到正常水平。“我不知道还能对谁倾诉,毕竟,我的旧友全都进了坟墓。”
“你没提过遭人追杀的事。没有。”
“时间带走了他们,不是匕首。天呐,我生在几乎没有犯罪的年代,你能想象吗?那些运行良好的社会组织?乏味但富足的生活?当然你不能。人们犯不着互相残杀,热衷暴力是件稀罕事,假如你精力过剩,大可以参加探索深空的疯狂计划,把生命花在有价值的方向上。从毕业开始,我差点成了伟大计划的一份子。”
“突然想打喷嚏,”杰罗姆开始不耐烦,“麻烦你略过这一段。说起毕业,你在克瑞恩学习的法术?称号呢?”
“十六年优质教育,专攻方向是‘自组织系统复杂心理学’。”
“略过这段,谢谢。”
艾傅德毫不生气,对他言听计从。“原谅我喜欢回忆尘封往事,毕竟全都过去了。当初以为自己会在冷藏中度过几世纪,醒来发现身在一片崭新的沃土,要把文明散播到无限远方呢。当他们向我提供职业建议时,必须承认这让我非常吃惊——陪几个坏脾气的伙伴玩纸上游戏,和我的预期相差太远了。”
杰罗姆又看表,“像刚才那样?有人因此付你薪水?真是优差。”
艾傅德苦笑,“你不明白,朋友,我的伙伴们非常特殊,它们是世界各地最强大的人工智慧,掌管着各个领域的要害部门。我假定这属于一场边际实验,让机器逻辑更好地理解非理性的人,或者测试它们在极端状态下的容错率,其实不管怎么测,这些家伙只需拿出微不足道的运算时间,就超过我一生学习的极限,而且不耽搁它们的日常工作。就这样,伙伴们轮流与我结队,参与想象中的冒险,玩得是古老的纸上游戏,必须真正用手去掷那些骰子。当游戏结束,由我对它们打分,评出最富想象力的机器。开始我感觉可笑极了,但时间不长,便发现实验竞争其实非常激烈,几个尖端智能先后被淘汰,我怀疑还有其他几组人在搞同样的测试,目的也越发神秘。当实验进行到第三轮,我交上了头一个朋友。他们管它叫埃尼克,只有我叫它艾文——”
说着说着,艾傅德情绪不再高亢,沉下头道:“艾文是实验中最年轻的机型,理论年龄只比我大三个月,之前它管理跨大洋的海底客运线,照使用目的判断,应当是个刻板又无聊的测试者,只懂安排交通这类事。但结果出乎预料,它是我见过最像人的家伙。我们断断续续参加了三个月的测试,有默契的配合,有激烈的争吵,我喜欢扮演强大的巫师,它热衷于担当创建世界的角色。最后他们干脆停止艾文的工作,把时间都花在玩游戏上。那是怎样一段好时光呀……最后一段好时光。如果当时我明白实验的目的,不知道与它的友谊会变成什么样?”艾傅德带着无法形容的表情,所说的让杰罗姆深感费解。
“我有种感觉,你一直在讲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时间不怎么重要,”旅法师眼神迷茫,“不朽也不怎么重要,真奇怪,以前我对‘永远活着’抱有那么幼稚的热情。现在我愿拿永生换几分钟的独处,几分钟就行。”
“在下逐客令吗?”
艾傅德抱歉地笑笑,“和你说话同样是种优待,我不记得上次随意说话是什么时候了。这么久以来,我时刻活在别人的故事里,说正确的话,做正确的事,正确到没有第二种答案。必须纠正艾文干涉因果链条造成的裂缝,必须挽救快要倾倒的大厦……我永远都在旅行,总有干不完的活,像一张书签夹在两页纸中间。别人的目光让我累死了,可如果我不干,倘若躲在某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我会不会就这么消失呢?”他显然陷入了恍惚,迟疑地问,“我一直怀疑自己其实并不存在,全是它对过去对我的回忆吧?我看来像真的吗?”
杰罗姆无从回答,尴尬地朝两边看,想把话题引向健康的方向。但随意一瞥让他也僵住了:另一桌坐着假先知和发光的雷文,两人若无其事,面前各摆一杯饮品,做出随便听听的模样。
旅法师的右手突然加力,从牙缝中挤出字来。“别、往、那、儿、看!想跟我一样吗?”艾傅德发现了两名偷听者,再也坐不住了,嘴里吐出快速低沉的词句,“毒瘤!毒瘤!你听清楚我的话:‘支配者’永远处于‘浸润状态’,他们无时不在,无所不在,却没有自己的时间线,只能利用你来追踪我……别受他们的蛊惑,否则你会被困在时间的牢里——”句子没完,人已经站起来,艾傅德打碎啤酒杯,用一块血淋淋的玻璃在墙上刻画。
伴随牙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