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逆水行舟
12月底的金沙江,已经是枯水期。江面收窄了,虽然还是激流澎湃,速度已经放缓了不少,江水开始澄净了。这时的江流与夏季那种浊浪滔滔,疯狂洗刷两岸土地的劲头不一样了,但仍然是那样桀骜不驯,仍然不停歇地冲击两岸岩石。那些首当其冲的巨大岩石,若干万年来,屹立在江边,虽寸步不让,却也早被冲刷得光滑圆润,没有了棱角。
狂暴不驯的金沙江从青藏高原直泻进四川盆地,巨大的能量,一路跌宕于岩石上,咆哮于峡谷间,在狭窄的河道中肆意冲撞,没把人类放在眼里,若干万年来江上无法通航。直到进入戎州地区,金沙江才收敛起狂暴的脾气,变得稍许谦和,跟人类合作。于是金沙江最后100多公里才有了舟揖之利,近些年来,小轮船可以从戎州通航到上游的新四镇了。
江心,下水的驳船载得满满的,船舷被压得离水面很近,被船激起的浪头高过了船舷。下水船速度很快,有那种千里江陵一日还的气概,汽笛拉得很响,昂首阔步地从上水船身边滑过,显得那样地轻快。迎面而来的上水船就不那么轻松了,柴油发动机轰鸣着,虽然吃水线还很高,走得依然费劲,在跟江水的博弈中,缓慢前进。
江上,每当轮船经过,尤其是上水船开过时,会激起很大的浪头,从主航道向两岸一浪一浪扩展开来。若是在夏日,江边游泳的人,尤其是少年们更喜欢去追头。在一波一波的浪头中,铺天盖地的浪涛像竖立起来的墙扣下来,领略那种倾刻间被波涛压入浪谷的刺激,享受那种忽儿被浪头拥上浪尖,人比浪头还高的快感。现在是寒冬,浪头小了,游泳的人少了,除了少数坚持冬泳的人,岸边已经没有了盛夏时的人群。缺乏了弄潮儿的相拥相嬉,浪头也感到寂寞,低调了许多,只是默默地起伏翻卷。
而那些在江边逆行的木船,又是另一番光景,仍然感到激流的威力,没有机器动力的支撑,只能靠纤夫一步一步地拽着走,一步一踉跄。
同在江边,闲耍的人和劳作的人想的完全不一样,感受也完全不一样。
***
李轼的目光从江心收回。他的想法跟吴能有些不一样,内心也不像吴能那样纠结。当听到上山下乡这个事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去。但对今后具体的事想得不多。
这些天已经有要好的同学来约他一起走,他明确表示不去,同学问他不去咋办?他说没想过。当杨建国问到他时,他也是这样回答的。他不是不想,而是觉得想多了没用。当前的事,很简单,自己不愿意被别人左右,选择很明确;今后的事,自己根本左右不了,何必费那个神,走一步看一步好了。
“李轼,要是有人给我打包票,我就去。老子就不信了,苦它三年五载的,有啥球了不起的。不就是下个乡吗?哪个球怕啊!老子……”方二一拍胸脯说。
“方二,你真好笑。哪个敢跟你打包票啊!连政策都三天两头地变,还有啥包票不包票的!”吴能一听方二说打包票就笑了,打断了方二的话。又接着跟李轼说:“李轼,我就是纠结这个事,你说真要让我们下乡落户,不管它是啥子目的,定一个期限,三年五年就可以回来。如三年五年不够,再长点,比如说8年,打败小日本鬼的时间,我也愿意。但要我在农村呆一辈子,这我接受不了。眼看就要上大学了,文化大革命来了,上大学的事算是黄了,现在又来了这样一出,这以后事就更难料了。”
“吴能,在农村呆8年回来,你还能上大学吗?你也不想想那时你胡子有多长了,还说我好笑,我看你比我还好笑。”方二也觉得吴能想得多了,居然还在想上大学的事,一点都不现实。
站在岩石上的杨建国看方二只顾跟吴能扯,就说:
“方二,你别跟老吴瞎球扯,老吴的那种担心我也有,下乡可以,定一个期限,比如五六年,我保证头一个下去。现在这种状况就像李兄说的,上头也是没办法,先把大家撵下乡再说,以后的事,我看上头也没想好咋个办。我跟李兄交往多年,李兄的状况我当然了解。但说到红五类出身就能调回来,我看未必,方二咋样我不晓得,反正我这个红五类家庭出身的人,从来就没有享受到这种出身的好处。我看真要有回来那一天,肯定还是有权、有势、有门路的人能回来。”
“建国,你这话,我方二赞成。钟益生你说呢?”
“要我说,下去的时候就像江上这下水船,顺水顺风容易得很。回来嘛,就跟这上水船一样,拉纤的挣断腰,还不一定过得了滩。”钟益生用手指着江面说。他和李轼坐在岩石上看风景,在众人间,他是最不慌不忙的人,好像有恃无恐。
在场的人都把目光投向江面,这时的江边正有一条上水木船在跟流水挣扎,江边的水流速比起江心的水流慢多了,加上十多个纤夫的力量,那木船仍然走得很艰难。尽管天气寒冷,纤夫照旧穿着短裤,光着膀子,光着脊梁,光着脚板,艰难地迈着步子,前一只脚踩稳了,才挪动后一只脚,一步一挪,埋头跟江水抗争。让他们看得很压抑,都在想,逆水行舟是进也难,退也难。这状况很符合他们现在的心情,下乡去吧,不愿意,不下乡吧,又该咋个办?
船渐渐远去,李轼的目光把木船和纤夫都送到上中坝江边,思绪也飞到了上中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