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一隅
二、小道理
早在1967年5月,城里的武斗结束后,李轼他们不再常去学校,对“文革”已经不感兴趣了。复制本地址浏览有事去晃一晃,没事就不去了,下午的时光通常就在江边游泳,晒太阳,摆龙门阵。他们关心的话题是下一步出路何在,能否就业,能否读书,而文化大革命运动却没有一丝要结束的迹象,这让他们感到迷茫。
到了1969年初开始动员上山下乡时,家里呆不住了。李轼他们上午也都躲进了人工湖喝茶摆龙门阵,下棋消磨时光,相互问情况,了解一些动态。
一次喝茶时,当吴能听李轼说与工宣队长辩论时,就说:
“李轼,你真可笑,咋还去跟工宣队的人扯那些没用的。现在是讲道理的时候吗?一句话说这是最高指示,说这是国家政策,你还能说啥?你算是遇到好人了。可能是像你说的那样,那队长是农村出来的,又有娃儿下乡,能体会到年轻人的心境。要是换一个人,你试试看,不把你当成破坏上山下乡运动的现行反革命才怪。”
“老吴,那位童队长人还真不错。每次来只是劝我早点去,还真没有以势压人。我原来还很烦他,后来才明白他真是一个好人。”李轼是真心感谢童队长的。从他后来晓得的一些情况看,“栽”在工宣队手上的人真不少,童队长对自己是够宽容的。
“所以我说你遇上好人了。工宣队员中除了少数挣表现的人外,多数人都是为了完成差事。不把你逼走,他交不了差嘛!年岁大的人家里说不定就有几个娃儿赶上了,也是一肚皮苦水没处倒,人前还要装得比哪个都积极,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吴能回答。
方二听吴能说起工宣队动员的事,就插一句:
“我爸原来就是工宣队的,单位让他参加工作小组去动员知青下乡,他就不去。跟人说我的儿子一个走了一个还赖在家里不去,我哪还有脸去动员别人,晓得内情的人还不在背后戳我脊梁骨。”
钟益生说:“不管咋说,你爸也算厂里的一个人物,工宣队长都敢不当。依我看,很有先见之明。”
李轼对吴能说:“老吴,去年工宣队刚进校时,你不就说这是领袖他老人家的战略部署嘛,要改造知识分子。他老人家总想改造别人的思想,跟过去帝王独尊儒术还厉害。我们父辈这批知识分子从后半生开始被改造思想,我们是从生下来就被改造思想。我印象中我妈学校老师的寒暑假,都是集中起来学习。有时中午不回来,我们还送饭去。”
“是啊,我原来在学校时,也没有感到过有啥不对头,到出校门后,才发现社会上的很多事跟学校教的根本就是两回事,才慢慢思考这中间的不同是咋个回事。”
“老吴,我常想,伟人们可以利用自己的人格、思想影响人,引领人。但要是对他人强制性的改造思想,恐怕就悬了。我想只要是一个正常的人,被强制干某事,心底都会本能地反感。总想改造别人思想的这种想法到头来不过是一厢情愿,而这种教育方式,就像钟益生用沙堆起来的塔,一遇到水,唏哩哔啦全垮了。你说,能有啥效果?只能让人产生更大的怀疑。”
“假东西自然很难持久。”钟益生点点头。
“算了,不摆那些,反正我们是不会相信了。我原以为工宣队呆一阵就走,没想到还呆到现在来搞动员。”吴能说完又专门对李轼说:
“李轼,你还是小心为妙。我从不跟工宣队的人打照面,清早就躲出来了,惹不起躲得起。我们那里的工宣队员厉害得很,三句话不对头,就给你扣顶破坏上山下乡运动的帽子,扭送你去拘留所关几天,吃不了还得兜着走。我才不会去犯那个傻,工宣队的人找不到我,跟居委会的人打招呼,我们居委会的老太太看见我回家,就去跟工宣队通风报信,工宣队的人就上我家来堵我。我妹跟我发个暗号,我翻窗子从院子另一道门溜了。”
“你有那个条件,家里有几间屋,院子里还有后门可跑。我没有你那个条件,院子就一个门,家就一间屋,想躲也没有地方躲。人家抬脚进家门就看见我了,我往哪里躲?硬着头皮应付罢了。”
“老吴说得对,反正你小心点。那帮人都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人,不会跟你讲理的。你说的那位童队长,说不定哪天因为完不成任务,跟你翻脸了,到时有你受的。”方二见李轼不开窍,也提醒他一句。
“李轼,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们院子里有家人全家都下乡了吗?你晓得是如何下去的?”
“没听你说过,我哪里晓得。”
“就是被逼下去的。要是你遇到那种充积极没人性的人,你就注定要倒霉。”吴能说。
“这个我也明白,不过也总得讲点道理吧?”
“哼,讲道理。李轼,你这个人就是想事明白,做事不明白。这你还弄不明白啊,道理都在人家手上。”方二插了一句,然后又接着说:“当初来动员我的人干脆得很,我刚一张口,他就把我打断:‘你不用跟我讲啥道理,你说一千条一万条也是小道理,我说一条就是大道理,小道理必须服从大道理!’李轼,你说凭啥子他说的就是大道理,我说的就是小道理?这不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你看,你有道理也是小道理,工宣队说的是大道理,你的小道理要服从人家的大道理。你还有啥球道理可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