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判断错了,自己的担心完全多余。老太太比我想象的坚强多了,不但没有趴下,而且饭量还渐长,不管好吃还是孬吃的食儿,她吃起来喷喷香,一边往嘴里面划拉,一边还念佛般叨咕:“多吃一口饭,就能多活一天;多活一天,就能再多看这人世间里一眼。”
坐在边上的高粱红,她很有眼力见,往我娘碗里夹一块肉。
我娘放进嘴里说:“多吃一块肉,多长一旮旯肉;多长一旮旯肉……。”
我打断她老人家说:“娘,吃饭时别乱嘚咕,这是我小时候你常批评我的话。”
未等我话音落地,我娘就“哏喽”一声,才算把那块肉咽进嗓子眼。显然她生气了,用筷子头指点我说:“我说的那些好话你一句也不记得,单单记住了怎么和我犟嘴!”
我说:“我是傻子嘛,谁让你生了一个傻儿子。”
我娘叹口气,说:“你一点也不傻,你二哥才是个傻子!他咋那天真,咋那单纯,以为这世界真属于他自己的,他哪知道啊,在他们身后还藏着一伙正看热闹的坏人。”
我安慰道:“二哥不傻,他像一条泥鳅鱼溜走了。”
我娘剜我一眼:“胡咧咧啥?你那旮旯是嘴还是城门?”
高粱红也不失时机地插上一句:“是屁股呗!”
……
对于生命来说,停不下的只有不知疲倦的时间。
这一年的夏天降临了。烈日炎炎的一个星期天,一个神秘的女人来到我家。偏偏在那天晚上,碰巧我和侯希望出去喝酒,没看见这个女人。高粱红在家,她看得清清楚楚,神神秘秘告诉我,那女人的个子高高,不胖也不瘦,像电影里秘密接头的地下党一样,和我娘躲在厨房里密谈了十多分钟。高粱红最后和我说,那女人临走的时候交给我娘一封信。
我问:“信呢?”
她说:“你娘藏宝贝一样藏起来啦!”
我问:“藏哪儿了?”
她说:“躲躲闪闪的我没看见。”
我说:“你真是一个笨猪。”
……
虽然我没有看到那封信,但我绝对相信,一个大字不识的的我娘,她肯定读到信里面的内容,因为从第二天早上开始,整个人也焕然一新,并且,她还做出一个特别的举动。
我娘说:“你通知他们来家一趟。”
我一愣,问:“干啥?”
我娘说:“没啥事,大家吃个饭。”
我说:“这不年不节的,你是个啥由头……。”
我娘说:“要你办,你赶紧去办!”
我按照老人家指示办了,挨家打了一通电话。
全家十几口人都来了,摆满一桌子的菜,比过年时还丰盛。
菜钱是我娘掏的腰包。她不容他人争辩,十分坚决和大家说,今天这个钱必?由她一个人出。家人一见这种情形,也就没必要再争了。高粱红负责采买,我负责拎包,二姐夫负责上灶掌勺,大嫂和二姐打下手,大姐和大姐夫逗小孩子玩,大哥一个人闷头抽着烟。
开饭的时候,天已经擦擦黑。
毕竟不是过节的日子,况且,二哥出事也不过两月,大家一时还没缓过劲来,哪有那么高的兴致吃饭。所以,全家人除了小孩子们,都彼此心照不宣,或低头默默不语,或眼巴巴瞧着我娘一个人,谁也不肯多动几下筷子,弄得一桌美味宴席比吃白事饭还要别扭。
我憋不住了,大声说:“同志们动筷呀,别跟吃最后晚餐似的。”
高粱红坐在我身边,她抬起手弹了我一个脑壳:“你话咋那么多呢!”
我娘适时咳嗽了一声。她老人家要发话了,大家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
我娘说:“孩子们吃啊!我的傻幺儿说得对,这不是最后一顿饭!大家别愣着,都看我做嘛?看我也不顶饭吃,敞开嘴丫子可劲儿的造,我们还要吃几千顿、几万顿呢!”
说到这,她竟站起身,举起酒杯,很认真说:“今个儿老娘高兴,非常高兴,请你们来家没啥大事,就想大家凑在一起,一堆吃个高兴饭,为咱一家人能聚在一起高兴。这世上的事千万件,就是累坏了咱们的脑子也数不过来,可那最高兴的事只有一件,就是一家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来,大家都起身,为了这健健康康举杯,为了这平平安安干杯!”
“好!好!咱娘说得好!”
大姐夫接上话捻儿,一连说三声“好”。
“咱们得为娘鼓个掌!”
大嫂说着,她鼓起了巴掌。
伴着呱呱手掌声,扫走了那股压抑。
我说:“娘,您老可以做领导了,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我娘没理我的话茬儿,她说:“大家都喝酒,大家都喝酒,今个儿就是喝酒,不过也别喝得太多,万万不要喝坏了身子骨,这命还是最重要的,我们大家都要好好活着。”
宴席进行到了小半夜,酒席才散去。
亲人们都回家了,高粱红搂着清明也睡下了。
但是我还没一点困意。我娘也没躺下。天棚上那盏日光灯已经关闭,桌子上那盏台灯还亮着,发出一小片昏暗的光芒。胡思乱想的我,静静坐在椅子上,看着我老娘。她老人家盘坐在炕头,人安安静静,身子一动不动,一张脸面向窗外,跟一座雕像般杵在那儿。
夜渐渐深了。
一股凉风从穿过门缝。
一轮凄淡如霜的月亮移过来,挂在窗帘的右上角。
我不知道,我娘那双透过窗帘的昏花